文／陳峙維 （台大音樂學研究所兼任助理教授）

為了紀念今年初過世的天后鳳飛飛，國家電影資料館於今（101）年五、六月間，舉辦「台灣的女兒」專題活動，選映五部片子，包括她首度躍上銀幕客串一角的《溫暖在秋天》，初次擔綱主演的《春寒》、她和侯孝賢導演二度合作的《就是溜溜的她》與《風兒踢踏踩》，及由她演唱主題曲的瓊瑤名片《我是一片雲》。適逢此一機緣，筆者想來談談她在這五部影片裡的幾首歌。

金曲背後的靈魂

今日大眾所聽到的歌曲，大多是透過唱片或其他媒體傳播的「預錄演出」，這些演出都歷經寫作、編曲、錄製等階段。若以「人」作比喻，詞與曲的寫作造出了歌曲的骨架，編曲過程為歌曲添加了血肉，人聲的詮釋則讓歌曲有了靈魂，成為一段有生命的演出。電影歌曲有營造場景氣氛、傳達劇中人物內心情感、深化劇情主題等功能，而演唱者正是讓歌曲活起來，充分展現功能的關鍵。
瓊瑤自1963年《窗外》開始，便以階級與社會衝突為背景，挑戰現實的自由戀愛為題材，發表多部小說，而從1965年李行執導的《婉君表妹》開始，這些作品陸續被改編成五十多部電影。鳳飛飛與瓊瑤的合作始自1977年上映的《我是一片雲》，由她演唱同名主題曲，以及插曲〈松林的低語〉、〈如果你是一片雲〉。
〈我是一片雲〉是一首三拍子的歌曲，由瓊瑤作詞、左宏元譜曲。這首歌曲在前半段四平八穩，自第一句「我是一片雲」開始，呈現的是一種小步舞曲般的精緻感覺，但進入後半段，一句橫跨八度音程的「我是一片雲」使整首歌突然湧入盪氣迴腸的氣息。在鳳飛飛剛柔兼具的歌聲演繹下，配合小喇叭奏出的前奏、間奏、尾奏，輕柔的雲朵擴展成壯麗的雲瀑，女主角溫柔但瀟灑不羈的個性表露無遺，成功展現整部電影的精神。
《我是一片雲》是瓊瑤自組巨星電影公司的創業代表作，鳳姐初次與瓊瑤合作所推出的電影專輯唱片也創銷售佳績。正如香港國語歌壇曾有陳蝶衣作詞、姚敏作曲、姚莉演唱的鐵三角一般，此後瓊瑤的詞、左宏元的曲、鳳飛飛的歌聲也形成了臺灣電影歌曲製作上的黃金組合，三人又合作了《月朦朧鳥朦朧》、《一顆紅豆》、《雁兒在林梢》、《金盞花》等片的主題曲。巧的是接續的〈月朦朧鳥朦朧〉、〈一顆紅豆〉也都是三拍子歌曲，但論氣勢並沒有〈我是一片雲〉動人。

大銀幕上影歌相輔

華語影史上第一首專為電影打造的歌曲是〈尋兄詞〉，出自1930年聯華電影公司推出的《野草閑花》，男女主角金燄及阮玲玉親自演唱，開創電影歌曲製作與灌錄唱片的先河，此後各公司競相效法。歌曲與電影間魚幫水、水幫魚的關係，在影歌雙棲的藝人身上更為明顯，以華語電影圈為例，從上海灘的周璇、白光，到香江的葛蘭、林翠等人皆是。
1979年上映的《春寒》是鳳飛飛主演的首部電影作品，搭上中美斷交後興起的一陣愛國、抗日風潮，在文藝愛情大悲劇裡安排了日治臺灣時期拉軍伕的情節。鳳姐在片中演出苦情的林場主人女兒，演唱包括同名片頭曲〈春寒〉、片尾曲〈悲歡歲月〉，以及〈沒有泥土那有花〉、〈愛〉等插曲。四首均由該片編劇林煌坤寫詞，由中視大樂隊指揮林家慶譜曲。包括鳳飛飛首張個人專輯成名曲〈祝你幸福〉，以及這部個人第一次主演電影中的幾首歌，也都是林煌坤、林家慶兩位的詞曲作品。
《春寒》跳脫以往政治宣傳手法，除了把抗日題材轉為充滿本土風味的愛情故事，在歌曲製作上也有不同以往的風格。流行或影視歌曲中雖然不乏三拍子的慢華爾滋旋律，但比起二或四拍子的歌畢竟少得多，而本片歌曲除了〈悲歡歲月〉之外，其他三首竟然都是三拍子的歌。四首歌曲中，傳唱最廣、最值得深入聆賞的應該是貫穿全片的〈沒有泥土那有花〉，相對於另外三首歌詞雖然正面但聽來充滿無奈、悲情，且均為小調旋律的歌曲，大調寫成的〈沒有泥土那有花〉展露的是認份但不低頭的精神。片中無論是鳳飛飛當著梁修身面前的試唱，或由她抱著吉他自彈自唱，抑或是做為男女主角漫步草間、湖濱，或殺戮戰場的畫面外配唱，鳳飛飛的歌聲提醒著觀影者：就算在苦難中也要追求幸福。在那「風雨飄搖」的年代裡，這首動人的慢華爾滋肯定為大眾帶來不同於政治宣傳教條的溫馨鼓勵。

佔據一方的本土風味

香港在1950、60年代是華語流行歌曲的基地，此一時期臺灣有周藍萍、慎芝等前輩努力耕耘，故1970年代粵語流行歌曲在香港興起後，臺灣便接續成為華語流行歌曲產製重鎮。但在作品數量有限的年代，在臺製作的暢銷歌曲幾乎都是左宏元、劉家昌、翁清溪、駱明道等詞曲家的作品；具鄉土風情的鳳飛飛、富有洋派氣息的甄妮、專擅中國風小調的鄧麗君等三位歌手，則在歌壇各佔一方，為大眾展演這些金曲。
其實《春寒》之前鳳姐就曾登上大銀幕，1976年在劉家昌一手策劃、李久壽擔任執行導演的《溫暖在秋天》裡，客串飾演一位駐唱歌星──鳳飛飛她自己，在片中唱了〈長相憶〉一曲。本片的片頭曲，由劉家昌自己填詞譜曲的〈溫暖的秋天〉，是影歌迷所知，鳳甄兩不合的導火線之一。電影上映時選用甄妮演唱的版本，但電影專輯唱片收的則是鳳姐的錄音。有趣的是，甄妮這首〈溫暖的秋天〉，其實又出自同年稍早上映劉家昌所導的《梅花》，片中雖沒使用，但收錄在電影原聲唱片中。仔細聆聽坊間留下的老錄音，鳳飛飛與甄妮的兩個版本編曲配器一模一樣，很顯然，兩人灌唱用的是相同的預錄伴奏帶，而且錄製的時間應該差不多。這極有可能因為甄妮的版本未能依原定計畫隨《梅花》登上大銀幕，乾脆就移來《溫暖在秋天》片頭，而鳳飛飛錄好的歌曲就收錄在她的電影專輯唱片中。
平心而論，同樣的詞曲與編配，鳳甄兩人唱來各有風味。甄妮唱的雖然情緒起伏不大，但整首從頭到尾聽來都相當霸氣，做為電影片頭的確頗有聲勢；鳳飛飛以逐步釋放情緒的方式演唱，第一、二段展現的是溫柔婉約，第三段唱到「縱然在秋天裡也有春暖」時才把張力撐到最大，收錄在樂迷可以反覆聆聽的唱片裡再適合不過。

敬業樂業的天后風采

流行歌曲與電影的製作傳播資本主要來自商業市場，唱片製作人、電影導演、製作公司總有不同的規劃與企盼。對演藝工作者而言，歌唱與戲劇演出除了是展現個人風格的一項表演藝術外，也是必須顧及市場需求與商業導向的一份工作。在鳳迷的心目中，鳳飛飛是位最平凡、最貼近大眾的天后，她不自我設限，以率真親切的態度，對於新的邀約與挑戰永遠全力以赴。
1980年上映的《就是溜溜的她》是侯孝賢執導的首部作品，當紅的鳳飛飛放心把自己交給一位初執導演筒的新人，一反前三部片的悲情調子，在這都會愛情戲劇中展露帥氣瀟灑性格。這部片中最有名的歌應是主題曲〈又見溜溜的她〉，這首俏皮有趣、饒富民歌風情的作品，與鳳飛飛先前唱過的電影插曲風格迥然不同。除片頭、片尾有齊秦的獨唱之外，也在片中多處做為畫面外配樂；而且還在一場騎單車的戲中，由鳳飛飛與鍾鎮濤雙人對唱，重新演繹。有趣的是，這部電影還有另外兩支「溜溜」的歌曲－－鳳姐的〈就是溜溜的她〉、齊秦的〈長髮溜溜的她〉。如果不是資深樂迷，還真的會搞混。
繼《就是溜溜的她》之後，鳳飛飛隔年再度與鍾鎮濤合作，演出同樣具有喜劇風格的都市愛情片《風兒踢踏踩》，依然由侯孝賢執導，但同名主題曲交由鍾鎮濤與當時一位歌壇新秀寶玲合唱。寶玲是左宏元當時發掘的新人，片中還唱了〈悄悄喜歡你〉、〈夕陽不要走〉等插曲。以鳳姐當時如日中天的人氣，要在電影中唱多少都不成問題，但她仍然本著敬業樂業的精神，專心演好片中的角色，把歌唱的任務交給新人。

電影資料館精選的五部影片，只是鳳飛飛精彩演藝人生中的小小一塊。無論在幕後唱活整部戲的神韻，或躍居幕上影歌兼辦，鳳姐都以個人獨有的本土風味，本著敬業樂業的精神，將完美的演出呈現給所有影歌迷。就讓我們藉著觀影聽歌，懷念這位永遠的國民天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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